兮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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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塞老师的疯,我就是霍格沃茨最强黑巫师!

 

人间八苦之病篇(曹丕&郭奕)

病篇的前传《弥留》,时间上在本篇之前,情节上关系不大,只是自己觉得丕奕没有好好道别太遗憾了才写的前传。除去关于郭奕脑洞的部分,其他时间人物、文化生活等都做了一些考据,当然难免有疏漏,如果有严重的问题还请留言指正。故事的主体是关于魏讽谋反案前因后果的一种猜测。当然说是郭奕的手笔大约不太可能,不过总的来讲还是倾向于是曹丕智囊团的成果。渣文笔轻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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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永诀

“啪……”被喝干了的茶杯因为没有放稳,在床边的几案上挣扎着晃了几圈后还是认命地滚落到地上。郭奕下意识往门边张望了一眼,还好这不重不轻的一记声响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略略松了一口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药效发挥得比想象中要慢一些,郭奕的身上发冷,头脑却还清明,他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各种各样的想法飞速地聚拢又消散。郭奕寻思,此时是否该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然而身上的不适让他很难集中精力,思绪飘飘忽忽最后又回到了眼前这件事上。郭奕闭上眼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世上怎可能有万无一失的计谋?谋士的责任不过是把不确定的因素降到最低罢了。事实上,在今天之前,郭奕已经把整个计划推演了无数遍。也正因为此,在最后的时刻他能坦然地喝下那杯茶。郭奕并非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不过既然他的病注定熬不过三个月,他并不介意用自己的命增加己方胜利的筹码。

郭奕渐渐放松了下来,过往的回忆便在此时趁虚而入。思绪飘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秋天,彼时已经染病的阿父依然执意随明公征战乌丸。冥冥之中郭奕似乎或多或少预感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于是他抓着父亲的衣摆久久不愿松开。郭嘉伸出手摸了摸郭奕的头,淡淡一笑,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长大后会明白。”这么多年过去,阿父的面容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这句话却镌刻在记忆深处,越来越清晰。在之后的很多年郭奕都想不明白,阿父想他明白的究竟是什么呢?连问题本身都无法理解,答案则更无从谈起。然而到了这一刻,在一切即将走向终局的时候,郭奕终于明白了,正是对自己计谋和主君能力的绝对自信,性命本身才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又想起了临别时父亲的那个笑容,有抱歉,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心,是坚持,即便能算到结局,却依然义无反顾。并非不惜命,只是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朦胧中郭奕仿佛看到了一双雏儿的身影,喉头忽然觉得有些苦涩,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深儿、敞儿……长大后,你们会明白……”

“他们会明白的……”额头上忽然传来温热的感觉,“就像你一样,奕儿。”郭奕抬眼先是看见了一只手,视线被遮住了一点,他对这手的主人看得并不分明,待那只手抬起,郭奕硬生生愣住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是他的幻觉还是某些他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顿了顿他便轻声唤了一声对他而言有些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阿父。”

岁月并未在郭嘉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他仍是当年离开时那般丰神俊朗,这让他和郭奕看起来更像兄弟而非父子。此刻他望着郭奕,眼中飘过温柔的情绪,缓缓道:“奕儿,你做得够好了。是时候休息了。”

郭奕并不答话,微微一偏头恰能看见窗外无限的风景。此时阳光正好,万物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小时候爬过的那棵樟树又长高了不少,树上甚至有几只麻雀随随便便搭了个小巢,叽叽喳喳吵得人不能安生。再仔细一听,似乎能听到府里下人们走动忙碌的声音,夹杂着各种家长里短倒是听得不那么真切了。郭奕并没有看向郭嘉而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轻声道:“阿父,忽然之间,我还想在这个世上再多活几日。”

忽然也想试一试,如果自己竭尽全力的话能走到哪一步,是否能和阿父比肩甚至超越他;忽然也想看一看,如果自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是否能为他认定的君主决胜千里,看他最终君临天下;忽然也想停一停,哪怕只是带着深儿敞儿骑马打猎,教他们读书写字,度过平凡的一天又一天。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今天就是结局。

郭奕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没有露出更多的情绪。坐在床边的郭嘉却难得有些语塞,顺着郭奕的视线望着窗外,沉默了良久才道:“你后悔吗?”郭奕笑了笑,对郭嘉道:“阿父莫忧,奕虽一时感慨却从未后悔。”他顿了顿又道,“想必阿父最能明白奕心中所想。”郭嘉的目光重又回到了郭奕的身上,他注视着自己行将就木的独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郭奕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又看向了郭嘉。郭嘉似乎又说了什么,然而郭奕却已经听不清楚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待他回过神来却发觉郭嘉的面容竟也忽然间变得模糊不堪了……郭奕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郭嘉的身影,却只触碰到一片虚空,须臾间这片虚空一下子又变成了一片化不开的黑色,他终于抵挡不住浓重的睡意,堕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驱车上东门,遥望城北郭。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二 他界

曹丕出现在郭奕灵堂上的时候,内心涌现出一种奇怪的虚无感,很奇怪并没有预想中的那种悲伤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很虚无。周围不时有人向他行礼,曹丕则完全是凭借本能在回应,神思却不知飘去了哪里。郭奕这就殁了吗?这不可能,好不容易接受了郭奕最多只能再撑三个月的事实,这才一个月怎么就能殁了呢?上次同张太医的一席谈话至今还历历在目,郭奕怎么就殁了呢?这样一想曹丕又觉得有些愤怒,张太医这个庸医!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想把时常为郭奕诊脉的张太医揪出来,视线却被大片刺目的白色切割得七零八落,曹丕皱了皱眉,目光最终停留在灵前跪着的七岁的郭深和五岁的郭敞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曹丕觉得有些眩晕,十多年前跪在郭嘉灵前的郭奕的身影似乎和如今的郭深和郭敞重合了。曹丕的舌根泛起些许苦涩,须臾之间他猛然就陷入了让人绝望的后悔之中。

如今父亲带兵在外,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则人心不稳,他每日卯时刚过便起,往往总要忙到接近子时,亲汉派总是蠢蠢欲动,两面派则四处投机,就连所谓的自己人也不让人省心,总想着在这局势不稳的时候让父亲更进一步。他总想着,只要再等一个月,一个月后父亲回军,他身上的担子便可稍稍卸下一部分。他总觉得,三个月不算长,然而也不算太短,他总是有机会好好和郭奕道别的。然而现实总是很无情地在挑战着他的底线。他开始觉得自己所谓的一个月的期限有些可笑。他开始后悔他为什么没有在这半个月再去一趟郭府,即便什么都不做都不说,只是面对面坐着喝一碗茶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为今后漫长的岁月留下些许念想也是好的。

越是思量,越是后悔,越是后悔,越万劫不复。到了此时此刻,悲伤的感觉才慢慢涌上心头,曹丕觉得有些恍惚。他以为自己本应习惯了,从大哥、二哥到叔父,再到一同郊游写诗的好友们,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后,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是习惯了,至少不该有现在这般敏锐的痛觉。这种对现有认知的打破有一瞬间让曹丕陷入了茫然,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起来遗世而独立。

“五官将!五官将!”曹丕并没有注意到慢慢向他走来的钟繇,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钟繇顺着曹丕的目光看到了跪在地上轻声抽泣的郭家兄弟,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曹丕这才注意到身边的钟繇,他二人平素向来亲厚,钟繇又是看着郭奕长大且对他疼爱有加,在一堆行色匆匆来悼念郭奕的各路官员里能碰上钟繇,曹丕还是稍感安慰,便向钟繇微微点头示意打了一声招呼道:“君侯。”

钟繇是知道曹丕和郭奕二人自小就很要好的,他想安慰一下曹丕又觉得实在是无从开口,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五官将也不要过分伤感了,想来伯益这孩子若是泉下有知也定不希望你这样。”曹丕叹了口气,笑了笑道:“世事哪如君侯说得这般容易,一个人的心绪又岂是想控制便控制得了的?”曹丕的语调故作轻松,仿佛只是在抱怨一件生活中的小事,不过钟繇隐隐约约还是能觉察出曹丕的勉强。

二人说话的当口有几个人从内堂走了出来。这群人是郭奕生前的同僚,为首的王昶看到曹丕有些意外,忙不迭走过来行礼。曹丕看到这群人也是兴趣缺缺,随便应了一声就打发他们离开了,王昶似乎有些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然而他看了看曹丕的脸色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其他几个人走了。曹丕的目光还停留在几个人走过来的方向,钟繇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五官将不再最后见一见伯益么?”曹丕几乎没有多加考虑就摆了摆手道:“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如今他死了我再去见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这自然是一方面的理由,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即便到了今日也不能说已经很好地接受了郭奕已死的事实,酝酿了几天的诔文硬是写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后来想想大约是诔文一成郭奕就好像是真的死了一般,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所以他的大脑才固执地不愿为他堆砌文字吧。

如今,曹丕站在离郭奕很近的地方,只要他愿意,他只要往前走几步,掀开门帘走近内堂就能最后再看一眼郭奕,不过曹丕觉得这会儿他要是进去了,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来。那么,就在这里告别吧,这样,就很好。也正如他自己所言,活着的时候不能见最后一面,现在再多见一眼,不管对于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又能有些什么意义呢?

“也是。”钟繇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曹丕则有些惊讶地看了钟繇一眼却发现对方的心思已经不再他身上。他顺着钟繇的目光看向门口,看到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身影——魏讽,魏子京。这人口才极佳,也算是名动邺城的人物,曹丕曾想拉拢他,然而对方态度暧昧,让曹丕颇有些郁闷。他原本以为此人不屑与他们一党结交,却不曾想此人和郭奕还有些交情。

钟繇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曹丕正盯着魏讽若有所思,他轻咳了一声又将曹丕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道:“总之前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五官将不要因为伯益之事纷扰了心神,耽误了正事才好。”一场硬仗么?钟繇这话说得很有些模棱两可,曹丕正欲进一步追问,钟繇却抢先向曹丕行了个礼,指了指正在往内堂走的魏讽道:“子京算是我的门生,我俩许久未见,正好他来了,繇想去和他叙叙旧,改日再同五官将倾谈。”曹丕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心情说话,点了点头就目送着钟繇走远了。

 

三 入瓮

钟繇在内堂外等了一会儿,就见魏讽急匆匆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钟繇并未上前,而是看了远处的曹丕一眼,仿佛自己只是偶然站在了这里。魏讽也看见了钟繇,犹疑了一下还是上前同钟繇行了个礼道:“老师……”钟繇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魏讽又道:“老师平日忙于公事,学生许久不见甚为想念,此番既然碰见了,不如到外面的院子里走走,和讽叙叙旧如何?”钟繇沉吟了片刻还是同魏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两人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走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魏讽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太子文学年纪轻轻,真是可惜了。”钟繇看了魏讽一眼道:“我倒不知子京你同伯益还有些交情。”魏讽叹了一口气摆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忧伤的表情道:“太子文学是个有趣的人,我私下里曾同他一起喝过几次酒。”钟繇“哦”了一声未置可否。魏讽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早先同太子文学一起饮酒的时候,他看起来似乎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太子似乎对他有些意见?”钟繇仍是看着魏讽不说话。魏讽只好继续道:“之前听闻太子文学同太子从小一起长大,交情甚好,我就只当是太子文学他喝醉说了胡话。不过最近又总听人说起他二人不和,讽就有些在意当时太子文学的话。老师同太子走得近,可知这事是真是假?”

钟繇听了魏讽的话,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其辞道:“如今伯益都不在了,你还问这些做什么?”魏讽心想钟繇果然有所隐瞒,哪肯轻易作罢,便又道:“我同太子文学最后一次见面约莫是一个月前,那时候他还同我说希望这最后三个月能平安度过,可一个月不到他就殁了,这难道不稀奇么?”“伯益的病想必你也听说了一二,原本药石无灵,如今有些反复,有何稀奇?”钟繇的声音已经透露出明显的不悦,然而魏讽现在已顾不了这许多了:“不瞒老师,方才我进了内堂原本想同太子文学道个别,无意间却瞧见他嘴唇青紫,我瞧着这可不太正常,况且早先饮酒的时候他也同学生提过……”

“子京!”钟繇粗暴地打断了魏讽道,“你这话说给我听听也便算了,要是叫别人听见了,太子可就更有理由治你的罪了。”“更?”魏讽非常敏锐得抓住了钟繇话中的重点。

“总之伯益的事这便算过去了,有些事不是你能过问的,有时候还是糊涂一点为好。再者你同荆州派交好,太子已经对你十分不满,方才你进来的时候也见到太子在同我谈话,那是在试探我的口风呢,想来他对我这举荐之人也多有猜忌,你则更应谨言慎行,可别再给我惹出事端。近日无事你也莫再来寻我,此次魏王大军未回,邺城由太子做主,太子的为人你我也十分清楚,现下的情况可不太妙啊。”

魏讽被钟繇这么一说,心里的想法坐实了一大半,背上的冷汗就出来了。钟繇又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子京你是我的门生我才同你说这许多,这些事你听过就忘了罢,若是让其他人知晓怕是要引来杀生之祸。”

两人又随意寒暄了一会儿,魏讽则始终心不在焉,不多时便向钟繇告辞,魂不守舍地出了郭府。

 

四 鸿门

“子京,太子那边情况如何?”此刻的宣威侯府虽然摆了酒宴,然而在座的诸位则个个忧心忡忡,无人有心思享受面前的美酒美食。方才由府里的小厮领进来的魏讽还不及落座,此次酒宴的主人张泉便心急火燎地问道。

魏讽朝在座的几个人行了礼也跪坐了下来,这才摇了摇头道:“一切正如伯益所料。如今太子之位虽定,然他寸功未立,心内惶惶,现下魏王大军未回,太子正欲趁此关头从我们荆州一派开刀,既肃清异己也可向魏王邀功,他倒是想一箭双雕。可惜伯益不过与我等饮过几次酒,提点过一二,太子为打击我们荆州派,竟不顾昔日情谊,向伯益下此毒手,可惜可叹啊!”

张泉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郭大人当真为太子所害?我早几年听人道他二人关系甚笃……”魏讽未及开口,身旁的刘伟则抢先道,“宣威侯有所不知。他二人早年或许关系甚笃,现下可不好说。我早先可听说了他二人不和的传闻,再者若太子真有意重用,又怎可能只让郭大人做一个小小的太子文学?他二人若关系亲厚,郭大人又怎会主动与我们结交?”

魏讽随即补充道:“伯益之事讽与恩师确认过,他对此事十分忌讳,甚至想和我撇清关系。恩师与太子向来亲厚,如今他如此反常,想来现下情况已经危急万分。他对郭大人尚且下此毒手,对我们这些眼中钉肉中刺又当作何?如今大军即将回城,我估摸着太子若有所动作,当在近日,我们可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刘伟一听魏讽的话当即就有些着急问道:“那子京有何良策?如今只得我们几个,拿什么同太子抗衡?”刘伟的话一出,酒桌上当即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中,有几个人表情不太自然地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方才一直未说话的陈祎才道:“在座的诸位都是自己人,祎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泉一听忙道:“如今正是火烧眉毛之时,卿也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都一并说出来吧。出了这个门,谁也不会知道今日我们说了什么。”

陈祎心神稍定,清了清嗓子道:“实不相瞒,在下于近日收到汉中廖将军的书信。现下的战况大家也看在眼里,年初夏侯将军战死,不久后连于将军也投降关将军。如今关将军威震华夏,形势于魏王可是大大不利啊。如今魏王与玄德公相持于汉中,邺城则守备不足。太子其人虽随魏王出入于行伍之间不过终究是缺乏经验,不过是个纸上谈兵之人,不足为惧。廖将军的意思是关将军将于近日派兵密谋邺城,我等若能里应外合,则邺城一举可破。到时候魏王回军不及,我等就是复兴汉室的功臣!”

一旁的宋忠之子宋度转了转手里的酒杯也道:“实不相瞒,家君在荆州与玄德公也有些交情,近日也收到了一封信件。度以为此法可行!如今魏王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等为汉臣,食汉禄,自当清君侧,复汉室。”宋度大义一出,旁的几人纷纷点头。话题转向之快,让身为主人的张泉有些反应不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此法当真可行?若是事败,我等可都要身首异处!”刚才一直未表态的王粲二子王熟王丰听到张泉的话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附和。

魏讽冷冷一笑,看着张泉道:“宣威侯可是忘了定侯之事?乌丸一战,定侯殁得不明不白,宣威侯难道打算就此算了?定侯与魏王有杀子之仇,与太子有杀兄之仇,太子于乌丸一行中逼死定侯,魏王可有怪过半句?你想魏王父子将来又该如何对你?”魏讽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泉一眼,张泉则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了。

魏讽随即又转向王丰王熟道:“二位王大人也须好好思量,尊君素与平原侯交好,太子与平原侯因世子之争而兄弟阋墙人所共知,现下太子看在魏王的份上自不会为难你们,只是他日……若是魏王殡天,不知道二位王大人又当如何自处?”听得魏讽的话,王丰王熟顿时冷汗直冒,也不做声了。

酒桌上沉默了片刻,张泉忽然一拍桌子道:“话说到这份上,我等现下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反造也得造,不造也得造。谁若是有异议,今日就别想出我这宣威侯府!”

魏讽笑了笑,朝张泉摇了摇手,又环视了酒桌上的众人一遍微笑道:“宣威侯这样强人所难可不好,容讽再多言几句。在座诸位不是与曹氏有怨,便是与荆州有旧。现下天下未定,魏王父子自还有倚仗我等的地方,他日天下一统,我们便成了多余之人,曹氏父子心胸狭窄,如何能容得下我等?如今玄德公与关将军势如破竹,刘氏乃天命所归,我们于此时起义,乃是顺应天命,又能得关将军相助,里应外合,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击平曹氏,我们便是复兴汉室的功臣,名垂青史,自不必说,富贵荣华,指日可待。”魏讽这一番话说的极其漂亮,原本对起事还有些犹豫的几人也纷纷心动。

诸人随后又制定了周密详实的计划,陈祎为长乐卫尉,掌领卫士,负责守卫宫殿、门户,起事当日由他包围宫城,控制曹丕,张泉则带府内私兵前往城门,控制守城士兵,与刘氏军力里应外合,宋度和陈祎负责与关羽军联络,其余诸人则负责尽力集结兵力,于起事当日在城中制造混乱,魏军到时群龙无首定然不攻自破。

酒宴结束,众人散去,今日的邺城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五 智乱

建安二十四年九月,太祖征汉中,讽潜结徒党,又与长乐卫尉陈祎谋袭邺。未及期,祎惧,告之太子,讽等皆伏法,连坐者数十人。

陈祎来报的时候,曹丕是极度震惊的,虽然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地方势力,对他父亲不满的大有人在,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起事也有不少,而敢在邺城动手的,这群人倒是第一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可以说是“勇气可嘉”了。不过事到临头,原本肩负重任的陈祎倒戈,张泉的私兵也是孤掌难鸣,而他们计划中的关羽军则更是从头到尾没有露面,这使得整个起义变成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而有极强政治敏感的曹丕很快意识到张泉魏讽等人的谋反案于他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首先,他如此高效平定了一场很可能威胁曹氏统治的谋反自然是大功一件;其次,他可以借此机会打击荆州派,在整顿地方豪强上也算迈出了成功的一步;最重要的是,这对他本人而言是一个清洗与施恩的好机会,从此荆州派对他而言就可以收为己用。经此一役,他倒是成了最大的获益者。

处理完谋反案后续的琐事,他给正在回军路上的父亲曹操写了封信汇报情况,不久后便收到父亲的回信,一向对他吝惜褒奖之词的曹操竟然破天荒在信中肯定了他此次高效果决的应对之策。曹丕放下书信,难得有些得意地说了一句:“伯益,你瞧……”当然没有人应他,曹丕这才意识到郭奕去世已经快两个月了。在郭奕的丧礼上那种空虚感忽然又向他袭来,曹丕回想着这个月发生的种种,忽然又有些后怕。若是陈祎没有临阵倒戈或是关羽军真的如约而至,他现下还能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书房看这些公文么?天下大势又将何去何从?

曹丕从不相信运气一说,然而这次他似乎又着实是太走运了,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坐着思考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件事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就要想明白了,然而下一秒那些想法又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感觉让曹丕多少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提审一下魏讽。此次谋反的涉案者大多已被处决,如张泉等人几乎在落入曹丕手中的当日即被正法,虽然他本人说过“生逢乱世,不过是各为其主”这样的话,然而他对张家父子的负面情绪显然比他本人承认的要高出不少。而他之所以没有杀魏讽,一是因为惜才,毕竟他也是名动邺都,有惑众之才的人物;二是据陈祎的说法,这次魏讽名义上虽由张泉起头,然而真正的灵魂人物却是魏讽;至于第三,曹丕自己也说不清楚,冥冥之中他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原因让他不能这么草率杀了魏讽。

曹丕内心莫名的不安让他一刻也等不及了,大半夜得派了个仆役就把魏讽从大牢里提到了他面前。魏讽是一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或多或少总有些自恋,看着一起造反的同伴们先后被处决,而他活到了现在,在这样一个不太合时宜的时间被押到了曹丕的书房,如此种种都让魏讽深信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甚至开始抱有一种期望,如果他能好好发挥他的长处,也许与太子的一番长谈能免去自己的死罪也不一定?

魏讽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到了曹丕面前。曹丕坐在案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色阴鸷。魏讽连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罪臣魏讽,拜见太子殿下。”曹丕并没有什么耐性同魏讽周旋,开门见山便问道:“张泉等人对我不满我早便知道,他们有造反的心思也合情合理。然而有造反之心却未必有造反之勇,此次他们若不是为你所惑,未必真会造反。而你,不过是个西曹掾,你何来通天的本事同刘备等人勾结,又为何如此执着地要说反张泉等人?你背后是否有他人指使?”

然而他并非受何人指使,若不是郭奕提点他同荆州派太子要向他们下手,若不是郭奕因为结交他们而先一步为曹丕所杀,他们未必会为了保命而如此迅速地安排好起事的计划。郭奕!魏讽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某种关键,此次造反虽然名义上由他牵头,然而郭奕却始终似有若无地站在那里,若没有他的存在此次起义能否成事还得两说。须臾之间,魏讽便在自己脑中编排出一个合理的故事,他觉得自己似乎离死亡又远了一步。

“回禀太子!是……是郭大人!”魏讽说出这句话时内心是有些得意的,他为自己的应变能力而得意。对面的曹丕则愣了一下,难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哪个郭大人?”魏讽则故意拖长了调子,字正腔圆地回道:“太子文学郭伯益。”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曹丕跪坐在几案后面无表情,魏讽则在心中默默编排之后的应答,然后下一秒,案上堆得小山似的公文如瀑布一般倾泻到地上,伴随着的是曹丕震怒的声音:“你以为伯益尸骨未寒,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就能死无对证了吗?”

门外的小厮听到这巨大的响动走了进来,魏讽被曹丕的怒气震慑地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还来不及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犯了错,下一秒他就听到曹丕不耐烦的声音:“审完了。把他收押大牢,明日处刑!”魏讽目瞪口呆下意识就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曹丕则不为所动。另一边魏讽被两个小厮架着几乎要拖出书房,他急中生智喊了一句:“太子难道不知?不然又为何对他下杀手?”

魏讽的这句话倒是把曹丕喊懵了,他抬手示意两名小厮放开魏讽,脸色阴沉地问道:“你说什么?”魏讽一看有门,忙道:“郭大人之死,讽原先以为是因他与荆州益州势力勾结,太子殿下顾念他是贞侯之后不宜公开问罪,这才用了这种方式……让他……让他死得悄无声息。现下来看,太子殿下似乎不知情?”“不知情”三个字说得很是含糊,既可以理解为郭奕通敌,也可以理解为郭奕被害之事,魏讽故意这样说,为的是套曹丕的话。

然而魏讽再也没有机会翻盘了。曹丕怒极反笑,也顾不得旁边还有两个小厮,逼视着魏讽道:“魏子京啊魏子京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若说旁人通敌,丕或许还要长个心眼,你偏说伯益,我告诉你我同伯益相识二十余年,只有他是绝不会背叛我的!”

“可是……可是……太子文学来找我的时候明明说你……老师……老师也说你……”魏讽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于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惧让他说不出连贯的句子,就在那一瞬间,魏讽忽然想通了,整件事有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合乎逻辑的解释。

“郭奕!是郭奕!”魏讽忽然发狂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要冲向曹丕,身边的两个小厮则迅速抓住了魏讽的肩膀把他控制了起来。魏讽面目狰狞,依然猛烈地反抗着,指着曹丕的鼻子骂道:“曹丕!曹丕!你和郭奕不得好死!”曹丕被魏讽态度的转变惊得目瞪口呆,正欲进一步询问,然而魏讽没有再给他机会,而是吐出了一口鲜血,头一歪,咬舌自尽而死。

六 故人

他早便应该想到的。那日郭奕意味深长的笑容与落寞,他身染重病却执意同他讨论如何排兵布阵应对可能的起事。

他早便应该想到的。为什么那群有贼心没贼胆的荆州派一改平日的畏缩执意造反,为什么陈祎偏偏在最重要的关头临阵倒戈。

他早便应该想到的。他不是什么愚笨之人,只是郭奕的计划如此疯狂,以至于曹丕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郭奕去世快两个月了,而整件事在他去世后却丝毫未受影响,依然按照他谱写的剧本上演,分毫不差。真的可以算到这个地步么?即便事到如今,没有任何证据的曹丕依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曹丕趴在几案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三刻,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条薄衾,曹丕略微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胳膊,注意到昨天被他掀翻了一地的公文已经被整整齐齐地理好了放在一边。曹丕叹了一口气,随手取了一简文书看起来,尽力不去想昨天发生的事。

这一卷曹丕前日已经看过了,讲的是与魏讽案相关人士的量刑问题,因为牵扯到钟繇,曹丕觉得有些难办便先搁在了一边。在公,钟繇是魏讽的引荐人,魏讽此次谋反钟繇自然要受牵连;在私,曹丕和钟繇向来关系亲厚,他自是不愿意给钟繇治罪。曹丕的心情更烦躁了,在一堆被他重又弄乱的公文中找到了几天前钟繇送来请罪的表,他又快速扫了一眼心想钟繇怎么可能牵扯进魏讽的事情呢?然而——

“可是……可是……太子文学来找我的时候明明说你……老师……老师也说你……”魏讽死前的话冷不丁撞进了曹丕的脑海里。老师?是说钟繇么?曹丕忽然想起在郭奕的葬礼上,钟繇在见到魏讽后的反应,继而意识到像郭奕这种凡事都留有后手的人不可能也绝不会允许在自己死后任由事态向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曹丕忽然就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最后搞明白整件事的机会。他放下公文站了起来,踱至书房门口,在门沿上靠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钟繇府上。

钟繇的宅邸离得并不算太远,曹丕便选择了步行。门口的小厮自然是认得曹丕的,远远见着了便匆匆忙忙跑去通知了钟繇。待曹丕慢悠悠行至门前,钟繇已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曹丕抿了抿唇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钟繇则行了个大礼道:“罪臣钟繇拜见太子。”

罪臣……又是罪臣……曹丕听到这两个字,脑子里就“嗡”得一声有些昏沉,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曹丕不说话,钟繇也没有动,只是表情莫测地望着曹丕。曹丕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回过神来,仿佛没有听到钟繇的话似的,亲昵地拉着钟繇道:“君侯,丕许久未见你,甚是想念。”钟繇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该来的迟早是要来的。

钟繇原本要把曹丕往正厅引,曹丕则执意拉着钟繇去了花园。曹丕转了一圈,终于寻到一个好地方坐下,钟繇则在一旁站定,并未落座。曹丕微微叹了一口气,拉着钟繇坐下,边道:“君侯,现下我们又非在朝堂之上,何必这般拘谨?”钟繇没有再推辞,吩咐家里的小厮弄了些果品茶点过来。

两人坐着先是聊了一会儿家常,曹丕则悄无声息地将话题引到了魏讽案上:“魏讽死前倒是同我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他竟说他所做一切是伯益指使。君侯以为如何?”“自然是一派胡言。”钟繇的表情没有透露出过多的情绪,仿佛他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曹丕表情莫测,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他说得倒是合情合理,连我都觉得有些疑惑了。”钟繇抬头看了一眼曹丕,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伯益与执事相识二十余年,他虽性子寡淡,但认定了人事岂会轻易改变?执事难道真的相信他会背叛你吗?”钟繇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这句话问出来就有了些许责怪的意味。

曹丕的表情也变得凌厉起来:“父王把守城之责交付于我,如今有人谋反,我自当竭尽全力查出所有余党。伯益若未参与,我自然不会冤枉他;若他当真参与其中,我自然也会秉公办理,绝不姑息。”曹丕说道“绝不姑息”四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又看了钟繇一眼,接着才道,“钟相国若是知道什么,不妨同我直说。”

曹丕对钟繇称呼上的变化让他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某一天,郭奕朝他淡淡地笑了笑道:“子桓阿兄未必会想到我在其中的作用,若他当真以为我谋反也无妨……最多是削了我的爵,不会为难深儿敞儿的。所以这些事,他就没必要知道了。”然而郭奕敢赌,钟繇却不敢。他认识的曹丕是个聪明人,却在某些事上意外地执着,他看不出曹丕只是出于试探,还是真的会说到做到,所以他不敢赌。钟繇叹了一口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久到曹丕以为钟繇再也不会开口,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钟繇忽然说了一句:“你不会想要知道的。”曹丕却道:“想不想还须丕自己说了算。”

然而曹丕很快意识到,钟繇是对的。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七 谋定

钟繇正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地写着一幅字,外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好在钟繇的心神并未被这小小的变故扰乱仍是沉下心来把最后两笔写完。门外的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耐性,敲了两下无人应门索性就不敲了。钟繇心里这样想着,搁下了毛笔便去开门,却未想到门口站着的竟然是郭奕。

天气已然渐渐转暖,郭奕身上却穿得不薄,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地倚在门框上。钟繇府上他也常常过来所以并未找小厮通传而是径直来了书房,对着来给他开门的钟繇笑了笑打招呼道:“元常阿翁,又在写字么?”钟繇望着郭奕略略皱了皱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自上次见面又瘦削了不少,常用的熏香也盖不住他身上的药香。

“怎的又病了?”钟繇的语气里稍有些责怪更多却是担忧。郭奕跟着钟繇进了书房不以为意地说道:“老毛病了,无碍。”

郭奕在钟繇写字的几案旁坐下,余光扫到了桌上的信笺是熟悉的笔迹。钟繇便道:“太子的新作,伯益要瞧瞧吗?”郭奕颇有性质地拿起来快速浏览了一遍,大略是慨叹韶华易逝而人生苦短,求而不得则忧从心起,是曹丕擅长的风格,写得确也不错,不过并不是郭奕喜欢的题材。他笑了笑道:“倒是他一贯优柔寡断的风格呢。”

“太子要是知道伯益你这般说他,定然几个月都不会理你了。”钟繇看着郭奕笑着摇了摇头。郭奕则清了清嗓子,学着曹丕的样子吟诵道:“贱妾茕茕守空房,不觉泪下沾衣裳。”然后两个人就一齐笑了起来。钟繇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原以为伯益对这些不甚感兴趣呢,未曾想太子的诗你倒是读了不少。”郭奕摆了摆手道:“说不上多感兴趣,不过是不讨厌罢了。子建有时来找我,少不得要和我宣传他阿兄的新作。”

钟繇倒是有些惊讶,继而取笑郭奕道:“你和四公子倒是不再打架,也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郭奕少有的有些窘迫,低了低头道:“少时……少时不懂事罢了。”钟繇拍了拍郭奕的肩膀,看起来有些感慨:“繇倒是觉得伯益少时可爱些,现下你操心的事太多,倒是越发像你阿父了。”

郭奕和郭嘉长得很像,性子倒是不似郭嘉那般潇洒不羁,大约是小时候同令君生活的时间长了,也总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郭奕大概谁也不想像,他只想做他自己,不过到了这一步他所剩的选择也不多了。

郭奕沉默了片刻,继而说明了来意:“奕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托付。此事可能牵连元常阿翁,我思前想后,在公在私还是与元常阿翁商议最为妥帖。”郭奕的态度让钟繇也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道:“有什么事伯益只管直说。”

郭奕略微沉吟后才道:“前几日我收到了汉中过来的消息。刘备倒是蠢蠢欲动想趁着魏王大军未回,同我们这边的人里应外合,把邺城一锅端呢。”郭奕的这条消息可算举足轻重,钟繇一时不及消化,下意识重复了一句:“汉中?”郭奕则简单地答道:“我同阿父在益州的旧友还有联络。”

郭奕轻描淡写的一句还有联络实际上并不像他自己说的这般容易。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了许昌和邺城,他甚至不曾踏上过荆益的土地,他如何在郭嘉死后仍与这些人保持良好的联系,并使他们效忠,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想来郭奕不仅继承了郭嘉的血脉,甚至连他的事业以至手腕也一并继承了下去。

见钟繇并不答话,郭奕嘴角微微上扬,自顾自说道:“既然他们蠢蠢欲动,倒是不妨给他们一个机会。”郭奕说得云淡风轻,然而钟繇就是知道,他这笑容背后的计划从开始将无数人的性命牵涉其中。这自然不是郭奕分内的事,所谓太子文学不过是帮着太子从事些文书相关的工作,而郭奕,他只为他愿意效力的人做正确的事。

“伯益的意思是?”

“昔日尧在位时,洪水泛滥,派鲧治水,鲧用障水法,在岸边设置河堤,但水却越淹越高,历时九年未能平息洪水灾祸,结果反使洪水更加泛滥。后来鲧之子禹则改用疏导法,用水利向低处流的自然趋势,终于疏通了九河。荆州一派原非魏王旧部,如今碍于情势臣服于魏王,不过投机而已。他日若天下有变,这些人必然见风使舵,始终是个祸患。此次所幸阿父旧友传书于奕,奕方能及时截下了汉中方面的信笺。此事有一便有二,阻止了这次未必能阻止下次。我想既然如此,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意,教他们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只可惜不会是什么好名罢了。”郭奕啧了啧嘴,露出一副稍显遗憾的面容。

“伯益……你……要怂恿他们造反?”钟繇显然对于郭奕大胆的计划感到吃惊,顿了顿又道,“再说方才你也道,这些人不过是投机,未必说反就反吧?”“自然要让他们认为非反不可,且稳操胜券。”郭奕的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开始把自己的计划同钟繇娓娓道来

要说动这群人郭奕原本也可亲自出马,不过在邺城的众人皆知他同曹丕交情甚密,由他来做此事总是显得不太自然,事后若有人回味起来未必不会想到曹丕头上,所以他在一众邺城名士中选中了与荆州派还有些交情且口才极佳的魏讽替他来完成这件任务。从郭奕第一次在酒坊中“偶遇”魏讽且相谈甚欢开始,一场好戏由此开场。

其实不需郭奕添油加醋,荆州派的隐忧始终存在,既不像谯郡诸人是魏王旧部,也不似颍川一派掌握实权,又无青徐势力那样强大的武装,荆州派的地位着实尴尬,若是出于地缘的考量,他们自然要同那位据说流着皇族血液的玄德公要来得更亲切些。郭奕适时寄出了几封伪造的信笺让他们动起里应外合的心思,再者又通过魏讽传达魏王父子对他们的不满之意,几个人在一碰头,这小心思自然就成了大心思。

魏讽自然对于主动结交的郭奕有些疑虑,而郭奕则在更早的时候悄悄放出了同曹丕不和的传言,言谈中再流露出曹丕对自己的漠视同不信任以及自己对于名利的渴求,魏讽终于相信郭奕同自己其实是一类人。当他们勾肩搭背,喝着上好的粟酒直至酩酊大醉的时候,郭奕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大军未回,邺城的兵力有限,若应对不及则危矣。”钟繇则对于这个冒险的计划仍然充满疑虑希望能从长计议。

“没有时间了……”郭奕与其说是在讲给钟繇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其实那个时候钟繇便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这种想法转瞬即逝,钟繇的关注点更多地被郭奕的计划所分散了。郭奕又道:“元常阿翁还不明白吗?此事必须在魏王回军前办妥。子桓虽忝为太子,然他一日未继承大统,一日也不可懈怠,再者他寸功未立,将来若有人不怀好意以此相胁,太子又当如何是好?故而,奕此计不独独为清洗荆州派,更是给太子一个向魏王证明自己的机会。方才我也说了,优柔寡断,可是君王的大忌,此事他若能雷厉风行地解决,以此也能打消魏王最后的疑虑。至于应对不及,元常阿翁大可放心,魏讽那里还是有我们的人的,再者给他们送去的信笺不过是奕伪造的,约定的刘备大军可绝不会出现。”

此事对于曹丕的好处还有不少,郭奕无需细谈,钟繇自然也明白,只是——“如伯益所言,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就不多了,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他们把起事的主义打定……再说太子那边,也需得同他商议……”

“要让他们下定决心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让他们认为自己稳操胜券,这一点我用伪造的信笺打消了他们的疑虑,让他们相信背后有整个刘备军的支持。第二条则是让他们相信这反非造不可,如何能让他们产生这样的念头?自然是要让他们觉得有性命之虞,既然不造反也是死的话,他们必然会选择造反了?”

“可是如何让他们觉得自己有性命之虞?仅靠魏讽传去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可办不到吧?”“那是自然……”郭奕忽然安静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才道:“元常阿翁,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

钟繇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郭奕的计划,他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了案上的砚台:“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太子、太子也不会应允的!”

“所以他无需知道,他若知道了这出戏便不真了,不是吗?再者魏讽此人行事谨慎,元常阿翁是他的老师,我死后他必然有所怀疑,之后的事还得麻烦元常阿翁代为完成。”郭奕并没有给钟繇反对的机会,又道:“此事终究要累及阿翁,奕实在是十分过意不去。”郭奕说着便向钟繇行了个礼。钟繇伸出手握住了郭奕的手臂,发觉他比想象中的还要瘦弱一些,郭奕一次说了太多的话显得有些疲乏,此刻抿着嘴似乎在休息。钟繇又叹了口气问道:“还有多久?”郭奕朝钟繇宽慰地笑了笑,却答非所问道:“不过是提早了一二个月罢了。”

郭奕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他在外久留,钟繇沉默地送了他出门,在郭奕朝他挥手的时候,钟繇忽然道:“伯益需要道歉的人并不是我。”郭奕举在半空中的手停滞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有些零落,他微微颔首对钟繇说了最后一句话:“元常阿翁珍重,之后的事就拜托给阿翁了。”

八 永怀

于曹丕而言,有个忙里偷闲的日子并不易,魏讽一案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却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曹丕并不是喜爱饮酒的人,自禁酒令后则更是几乎不饮了,然而此刻他手里拎着一壶酒靠在树下,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的几个小孩身上。自家的曹礼正带着郭深和郭敞玩着弹棋呢。他望着那两个孩子,一个激灵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郭奕,那时候阿父望着郭奕的眼神和现下的自己又有几分相似呢?还有那卷摊在父亲书案上还来不及寄给荀令君的书简——“此为不但见计之忠厚,必欲立功分,弃命定。事人心乃尔,何得使人忘之!”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还记得这几句话,阿父忘不了,到了现在他也忘不了罢,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奇妙轮回。

明明说过不愿做我的军师,为何却又偏偏要做到这样的程度?曹丕恍惚间回忆起与郭奕所见的最后一面,彼时的郭奕曾轻声吟诵他颇为得意的诗作“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难怪、难怪,郭奕早便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他之所以选择这首诗,无非是在同他委婉地道别罢了。曹丕想到这里,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然而这并不能抵消分毫被欺骗的感觉,可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怪罪于他。曹丕伸出一个拳头种种地砸在了门框上,最后无力地滑坐到了门槛上,看起来孤独而落魄,失却了往日太子的威仪。

他颓唐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一个人待着,然而扳着手指算了算,这些年来与他相熟的朋友一个个也相继离世,仅存的几个也被远调,聚少离多,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可以倾诉排解之人。他又猛灌了几口酒,心里的情绪却不减反增,就在这些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几乎要满溢的时候,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

“你……”曹丕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还未完全咽下去的半口酒呛了一下,咳个不停。来人忙手忙脚乱也坐到了门槛上给他顺气,稍顷才道:“阿兄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在洛阳吧?我知道他……”来人稍稍顿了顿,有些担忧地看了曹丕一眼,又转了个话头道,“我想至少要看看他,就同阿父告了假先回了邺城。”还有就是不太放心你。当然这样的话曹植是不会对他的大哥说的。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时刻能见到曹植,曹丕还是有些安慰的,便唤人取了壶酒和酒杯给曹植。两人喝着酒,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郭奕和曹植这二人前脚捉弄教书先生的时候多么亲密无间,后脚为串糖葫芦就能多么势同水火,闯了祸则少不得要曹丕这位兄长跟着背锅。可惜故景如旧,斯人不再,回忆有多温暖,现实就多残酷。曹丕又沉默地喝了几杯酒才道:“子建去祭拜过伯益了么?”曹植握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点了点头眼眶就红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阿兄,我有些想他了。”曹丕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却被那辛辣的味道呛得眼睛发酸,他略略朝曹植坐近了一点道:“我也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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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谢观赏,本来想写后记,不过懒。人间八苦系列还有一个死篇,感兴趣可以看看。其他暂时不会写了。先把flag立下(ノ`Д)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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